第9章 朝花夕拾 (9)[第1页/共4页]
《玉历》式的思惟是很粗浅的:“活无常”和“死有分”,合起来是人生的意味。人将死时,本只须死有分来到。因为他一到,这时候,也便可见“活无常”。
又,老虎噬人的图上,也必然画有一个高帽的角色,拿着纸扇子公开里在批示。不晓得这也就是无常呢,还是所谓“伥鬼”?但我乡戏文上的伥鬼都不戴高帽子。
至于民气,有几点确也仿佛正在浇薄起来。自从《男女之奥妙》,《男女交合新论》呈现后,上海就很有些书名喜好用“男女”二字冠首。现在是连“以君子心而厚民风”的《百孝图》上也加上了。这大抵为因不满于《百美新咏》而教孝的“会稽俞葆真兰浦”先生所不及料的罢。
既有了生魂入冥的“阳无常”,便以“阴无常”来称职务类似而并非生魂的死有分了。
人说,讽刺和冷嘲只隔一张纸,我觉得风趣和肉麻也一样。孩子对父母撒娇能够看得风趣,如果成人,便未免有些不扎眼。放达的伉俪在人面前的相互垂怜的态度,偶然略一跨出风趣的边界,也轻易变成肉麻。老莱子的作态的图,正无怪谁也画不好。像这些丹青上似的家庭里,我是一天也住不舒畅的,你看如许一名七十多岁的老太爷整年假惺惺地玩着一个“摇咕咚”。
我查抄《百孝图》和《二百卌孝图》,画师都很聪明,所画的是曹娥还未跳入江中,只在江干哭泣。但吴友如画的《女二十四孝图》(1892)却恰是两尸一同浮出的这一幕,并且也正画作“背对背”,如第一图的上方。我想,他约莫也晓得我所听到的那故事的。另有《后二十四孝图说》,也是吴友如画,也有曹娥,则画作正在投江的情状,如第一图下。
我现在拔取了三种分歧的标本,分解第二图。上方的是《百孝图》中的一部分,“陈村何云梯”画的,画的是“取水上堂诈跌卧地作婴儿啼”这一段。也带出“双亲开口笑”来。中间的一小块是我从“直北李锡彤”画的《二十四孝图诗合刊》上描下来的,画的是“著五色斑斓之衣为婴儿戏于亲侧”这一段;手里捏着“摇咕咚”,就是“婴儿戏”这三个字的点题。但约莫李先生感觉一个高大的老头子玩如许的把戏究竟不像样,将他的身子极力收缩,画成一个有胡子的小孩子了。但是仍然无趣。至于线的弊端和贫乏,那是不能怪作者的,也不能抱怨我,只能去骂刻工。查这刻工当前清同治十二年(1873)时,是在“山东省布政司街南首路西鸿文堂刻字处”。下方的是“民国壬戌”(1992)慎独山房刻本,无画人姓名,但是双料画法,一面“诈跌卧地”,一面“为婴儿戏”,将两件事合起来,而将“斑斓之衣”忘怀了。吴友如画的一本,也合两事为一,也忘了斑斓之衣,只是老莱子比较的胖一些,且绾着双丫髻,——不过还是无兴趣。
谁做的《高士传》呢?嵇康的,还是皇甫谧的?也还是手头没有书,无从查考。只在新远因为白得了一个月的薪水,这才发狠买来的《承平御览》上查了一通,到底查不着,倘不是我粗心,那就是出于别的唐宋人的类书里的了。但这也没有甚么大干系。我所感觉特别的,是文中的那“雏”字。
B是从南京的李光亮庄刻本上取来的,丹青和A不异,而题字则正相反了:天津本指为阴无常者,它却道是阳无常。但和我的主张是分歧的。那么,倘有一个素衣高帽的东西,不问他胡子之有无,北京人,天津人,广州人尽管去称为阴无常或死有分,我和南京人则叫他活无常,各随本身的便罢。“名者,实之宾也”,不关甚么紧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