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女帝师二(44)[第1页/共4页]
天子复又握住我的手:“君无戏言。”说罢命李瑞上前,“传朕的旨意,掖庭属不必再过问慎妃之事。”又对小简道,“将朱大人抬回漱玉斋,请太医诊治。你就在漱玉斋守着,随时禀报。”
小棒子忙跪了下来,叩首泣道:“内阜院和掖庭属,尽管息事宁人,哪管性命死活?”说罢膝行上前抱住我的小腿,“客岁夏天,徒弟在掖庭属受了那样大的委曲,是朱大人援救徒弟出来的。朱大人在文澜阁校书,也晓得徒弟这两年是如何度日的。奴婢是没有体例了,才来求大人的。传闻朱大人甚么都懂,想必也晓得徒弟的苦衷——”
我叹道:“姑姑多虑。皇后狐疑我父亲和韩管事也不是一两日了,小棒子既已寻上门来,如果见死不救,反倒碍眼。按常理行事便好。”
忽听人群中有人轻声道:“皇上与皇厥后了!”
我喜极而泣:“君无戏言。”
韩复怔怔望着我,张了张浮泛的口,呵出一团乳红色的酒气。客岁他在掖庭属熬不住酷刑,咬掉了半截舌头,是以这两年连话也很少说了。
天旋地转。那道明黄色化作一堵高墙向我逼近,我推开它,有力地靠在芳馨身上。目光一扫,只见高旸和林妃并肩立在护送銮驾的人群以后。高旸双眉紧蹙,隐有泪光。林妃紧紧挽住他的右臂,不让他进前一步。
在我低头的一瞬,只听身后几个宫女惊声尖叫。抬头看时,韩复已纵身跃下。他伸开双臂,像一只向水面俯身的翠色水鸟。四个侍卫绷紧了青色的大被子,疾步上前,想要接住韩复的身子。我的耳目忽而变得像鹰隼一样灵敏,一颗心几近要从口中跳出来。
我扶着芳馨的手仓促下楼,只见是韩复的门徒小棒子,满脸的惶恐失措,一迭声道:“徒弟喝醉了酒,不知怎的,上了西北角楼,坐在屋檐上发酒疯,若掉下来——”
我伏在枕上无法道:“太黑了我反而睡不着。姑姑若不放心,就留下灯,待我睡着了再将灯拿走。”芳馨只得将灯留下。
我叹道:“总归是一条性命。”
天子不忍不满又不解,“你来这里做甚么?快归去安息吧。”
文澜阁的执事韩复畴前是一个杀过人的死囚,被一个姓王的行贩子家赎了命。因他读书识字,来了文澜阁,这么多年熬下来,终究升作执事。客岁皇后思疑他帮手翟恩仙灭顶徐嘉秬和红叶,暗中授意当时的掖庭右丞乔致酷刑拷问,虽大难不死,一双修书的巧手终是废了。今后他也不大往文澜阁来,只一味躲在监舍中喝酒。我在文澜阁向少见他,偶尔遇见,他也老是浑身酒气。我一向想问他徐嘉秬一案的本相,但是——不问也罢。
耳边顷刻静了下来。十一月初四,慎妃自缢;十一月十九,紫菡殁;腊月初五,韩复堕楼。华阳公主的生辰和天子回銮的强颜欢笑像潮流褪去,暴露灰败死寂的本相。酒气和血腥气充塞胸臆,化作无尽的气愤和惊骇。我不忍再看,只侧转了身子,恍忽见到韩复的双腿仿佛还在抽搐。积聚多日的悲怒在腹中翻涌,化作一声凄厉的长哭,和鲜血一道从口中喷薄而出。
精力尚好,还能思虑。这一副残躯竟还能承托我的思惟,这便够了。
我被扶上座辇,又轻又快地回到了漱玉斋。半晌的腐败难觉得继,心头绞痛不已,肠胃翻覆,将午间所用的食品全数呕了出来。芳馨等手忙脚乱了好一阵子,方为我除下染血的裙子和绣鞋。沉沉一觉,到了晚膳时分才醒过来。
韩复的右手悄悄一拨基层屋檐,身子蓦地向左飘出数尺。他并没有落在棉被上,而是在我脚边轰然落地。我转头欲看,芳馨奔上前,伸手遮住了我的双眼。我扒开她的手,最后看了一眼韩复。脚边红白二物散成一片,像瓜瓤散了一地。酒香四溢,鞋尖的梨花醉成一片水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