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夜雨对床[第1页/共4页]
宫室的现任仆人,皇太子萧定权的嗅觉在这时老是格外灵敏。连日阴而不雨,整座宫殿内都充满着陈腐廊柱从内里披收回的腐木气,和着门环上兽首的铜腥气以及檐下风铃的铁锈气,不管如何熏香都袒护不住这些令人不快的朽旧气味。至于今秋,阴霾的气候便不但是添了这一桩烦恼,定权在延祚宫内整天锁眉望天,苦衷便如这殿内败息普通缠绵不散。
他只顾答话,捧着茶盏老是不饮,那盏中茶汤乳花破尽,似已冷却,定权遂另取盏重新点制,推至他面前,道:“主簿不要着寒。”许昌平谢过,端起啜了两口,方要奖饰他茶道的技艺有所长进,忽闻他开口问道:“听闻主簿上月又回了趟岳州?”心下不免微微一惊,他姨丈一家既被定权拘禁,他仍几番返乡,自有别因。此时将口中茶汤咽下,方答道:“是臣母殇日,臣返乡祭奠。”定权点头问道:“令堂神主现奉那边?”他既然问及此事,想已早是查问清楚,许昌平遂照实答道:“臣养母殇后,养父又续娶了继母,于其家中祀奉侍母尚说得畴昔,再祀奉先母仿佛便有违情面,臣又不忍先母成无祀之鬼,便每年与人钱几百贯,将先母木主暂奉于镇外一庵当中,常日添些扶养,以待……”顿了一下,方持续说道,“此庵名为惠清……”定权微微一笑,打断他道:“主簿不必多言,本宫随口问问,只是怕一时势务繁多,有些事情顾及不到,委曲了你,却并不是成心要窥测臣下隐私。”他年来脾气逐步沉稳,悲喜之态已不常现于神情语气间,许昌平也难辨他此言真伪,只低头道:“臣忸捏。”定权淡淡一笑道:“主簿既将令堂神主奉于佛堂,当知佛法有四恩之说,报父母,报天子,报众生,报三宝是也。你我自幼学儒,以释道为虚妄之谈,殊不知儒释所说的底子,皆是出在一个‘孝’字上。父有慈恩,母有悲恩,为人子者受恩不报,只怕异日堕入三途,循环报应。主簿既存目犍连之心,我又岂能不体察成全?”见许昌平将茶饮尽,又道,“雨势渐小,主簿便请回衙,所赠册本亦请带回,就说入宫时便逢雨,一贯在墙下遁藏,衣湿不成见君,待雨稍止而还便可。”他策画得细心,许昌平遂将肩上衣物交还,重新穿上湿袍,施礼辞道:“臣辞职。”定权点头道:“我叫周总管亲送你从殿后归去。”
但是,在这天心同民气一样潮湿阴暗的气候里,他感觉,他还是情愿具有这一份能够洞察藏匿,乃至能够招来祸患的聪明。
定权连日所忧之事不过于此,他既明白说话,亦不再坦白,道:“国朝这一场仗,打去了十三四年的堆集,这怕还只是个牵头。自前年起,江南田赋便增了一成,客岁又增了半成,如此耗损,只怕天下也是财尽。今冬的晚稼公然不保,来岁春来青黄不接之时,官口民口,皆嗷嗷待哺,将军与我……”余话不知该如何出口,悄悄咬了咬牙,转口道:“不管如何,我一力支应罢了,只望将军在前安然便好。此役可胜不成败,将军和我皆心知肚明,我只怕他战事之余,还要再顾忌到我的处境,不免便会焦灼冒进。”正说到此,瓶中汤水滚蛋,定权移开汤瓶,击入许昌平调制好的茶膏中,看着顿时停止沸腾的茶汤,俄然笑道:“扬汤止沸,不及釜底抽薪。陛下这是一条退路也没有给我留下啊。”
他闭目,听那雨声很久,似是安然入眠。毫无征象地,俄然又展开了一双充满疲意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诵出下句:“智料藏匿者有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