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 卷一 闺房记乐[第2页/共7页]

明午，憨果至。芸殷勤款接，缝中以猜枚赢吟输饮为令，终席无一汲取语。及憨园归，芸曰：“顷又与密约，十八日来此结为姊妹，子宜备牲牢以待。”笑指臂上翡翠钏曰：“若见此铡属于憨，事必谐矣，顷已吐意，未深结其心也。”余姑听之。十八日大雨，憨竟冒雨至。入室很久，始挽手出，见余有羞色，盖翡翠铡已在憨臂矣。焚香缔盟后，拟再续前饮，适憨有石湖之游，即别去。芸欣然告余曰：“美人已得，君何故谢媒耶？”余询其详，芸曰：“向之秘言，恐憨意另有所属也，顷探之无他，语之曰：‘妹知本日之意否？’憨曰：‘蒙夫人汲引，真蓬篙倚玉树也，但吾母望我奢，恐难自主耳，愿相互缓图之。’脱钏上臂时，又语之曰：‘玉取其坚，且有团园不竭之意，妹试笼之觉得前兆。’憨曰：‘聚合之权总在夫人也。’即此观之，憨心已得，所难必者冷香耳，当再图之。”余笑曰：“卿将效笠翁之《怜香伴》耶？”芸曰：“然。”自此无日不谈憨园矣。

而欢娱易过，转睫弥月。时吾父稼夫公在会稽幕府，专役相迓，受业于武林赵省斋先生门下。先生循循善诱，余本日之尚能握管，先生力也。返来完姻时，原订陪侍到馆。闻信之徐，心甚欣然，恐芸之对人堕泪。而芸反强颜劝勉，代整行装，是晚但觉神采稍异面已。临行，向余小语曰：“无人调护，自去经心！”及登舟解缆，合法桃李争研之候，而余则恍同林鸟失群，六合异色。到馆后，吾父即渡江东去。

中春季，余病初愈。以芸半年新妇，何尝一至间壁之沧浪亭，先令老仆约守者勿放闲人，于将晚时，偕芸及余幼妹，一妪一婢扶焉，老仆前导。过石桥，进门折东，曲径而入。叠石成山，林木苍翠。亭在土山之巅。循级至亭心，周望极目可数里，炊烟四起，朝霞灿然。隔岸名“近山林”；为大宪行台宴集之地，时正谊书院犹未启也。携一毯设亭中。席地环坐，守着烹茶以进。少焉，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被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芸曰：“本日之游乐矣！若驾一叶扁舟，来往亭下，不更快哉！”时已上灯，亿及七月十五夜之惊。相扶下亭而归。吴俗，妇女是晚不拘大师小户皆出，结队而游，名曰“走玉轮”。沧浪亭幽雅清旷，反无一人至者。

余性爽快，落拓不羁；芸若冬烘，迂拘多礼。偶为之整袖，必连声道“获咎”；或递巾授扇，必起家来接。余始厌之，曰：“卿欲以礼缚我耶？《语》曰：‘礼多必诈’。”芸两颊发赤。曰：“恭而有礼，何反言诈？”余曰：“恭敬在心，不在虚文。”芸曰：“嫡亲莫如父母，可内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余曰：“媒介戏之耳。”芸曰：“人间反目多由戏起。后勿冤妾，令人郁死！”余乃挽之入怀，安抚之，始解颜为笑。自此“岂敢”、“获咎”竟成语助词矣。鸿案相庄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以内，或暗室相逢。窄途相逢，必握手问曰：“那边去？”私心忒忒，如恐旁人见之者。实则同业并坐，初犹避人，久则不觉得意。芸或与人坐谈，见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并焉。相互皆不觉其以是然者，始觉得惭，继成不期但是然。独怪老年佳耦相视如仇者，不知何意？或日：“非如是，焉得白头偕老哉？”斯言固然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