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完)[第1页/共2页]
“啪嗒!”
夏季很快来临,天空飘起纷繁扬扬的大雪,满庭梅花连续开放。这每一株梅树都是重光与娥皇亲手种下的,却亲目睹证了娥皇的死。娥皇死在最冷寂的夜里,传闻在死前,她终究开了口,表示将那柄御赐的烧槽琵琶用来陪葬,又取下贴身的约臂玉环,亲身与重光死别。谁也不晓得他们说了甚么,只知重光大病一场,今后郁郁了三年。他抚灵痛哭,直至形销骨立,又疯了普通地为娥皇誊写,先写《昭惠周后诔》,又写《挽词》,字字情真意切,当真是见者悲叹,闻者流涕。
娥皇沉默了,女英抬起脸,刚想唤一声“姊姊”,娥皇却淡淡地说:“我累了,走罢。”女英还想解释甚么,娥皇已缩回蚕茧中。床幔还透着一道缝,她也不去拉扯,只翻了个身面向里壁,背朝着女英,不管再如何呼喊,她也始终没有出过声。
女英垂下头,低低地应:“一向都在。”
女英吃一惊,蚕茧蓦地一颤。娥皇嗟叹着问:“谁?——是谁?”床幔中探出一只惨白枯瘦的手掌,女英尚不及躲避,娥皇的脸已露了出来。她一眼瞥见女英,神采极其惊奇,冲口便说:“哦?你怎会在这里?”
这日晌午倦怠,女英信步出门,在长廊中浪荡,偶然间却瞧见娥皇的寝殿。她想开初夜时重光的承诺,又忆起多年来娥皇的垂怜,心头不由百味交集。她止住宫女的口,提起裙摆,溜入殿内,蚕茧还是静闭,娥皇还在熟睡中。女英抱膝坐于床边,听着帐内娥皇沉沉的呼吸声,叹一口气,双足垂下,却健忘了那双金缕鞋也在缓缓滑落——
女英卷起衣袖,冒死地翻,将寝殿翻了个遍。她甚么都想带走,可却甚么都带不走——宋兵只答应她携一口顶小的箱子,最多也不过能塞两套薄衫。她喘着粗气,翻开床头暗格,暗格里躺着一双陈腐的金缕鞋。女英抖抖地端起它,放入小箱子内,又慎重地落了锁。
“无穷江山,别时轻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我从没想过要当国君,却还是当了。我也从没想过要孤负她,却还是孤负了……我既已孤负她,又怎能再孤负你呢。”
重光与女英在马背上颠簸了好久,才来到北方,那是大宋的都城,名字唤作汴梁。他俩双双被运入皇宫,在众目睽睽下参拜大宋天子。当那黑脸膛天子缓缓念出重光封号——“违命侯”之时,他俩清楚闻声四周压抑着的嗤嗤笑声。
…………
自那日起,重光便长年住在一幢小楼中,身边只要女英伴随。北国的糊口粗砺而又孤单,重光甚么都不会,就唯有写词。他日复一日写词,只是并非给娥皇,也不再给女英,而是给他的故国。违命侯的笔墨在汴梁城上方飘零,飘入千门万户,飘过大街冷巷,乃至到处都可闻声有人在吟唱。
这反响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它实在是太响了一些,而怜悯与肝火,常常是并存的。在那些幽蓝的汴梁的夜里,重光与女英常常失眠,他们瞧见黑魆魆的高墙影子,以及城楼上涌动着的大宋的旗。重光一遍一遍唱着亡国的歌词,又抚窗哀哀地哭,女英紧靠着他,她的衣衫朴实而粗陋,十个手指生出老茧,唯有脚底还踩着那一双旧金缕鞋,它本是压在箱底,被当作最贵重的记念。现现在……就连鞋面织线斑纹也已暗淡不清了。
或许人都需求一些刺激。若那刺激来自七情六欲,便变得尖细而凄厉,如一束丝绳,系住沉重的运气,颤颤悬吊在风里。若那刺激来自破裂的时空,便会化成最深远的悲哀、最殷切的呼喊,哪怕是敌国子民,心中也一样会响起热烈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