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完)[第1页/共2页]
“我从没想过要当国君,却还是当了。我也从没想过要孤负她,却还是孤负了……我既已孤负她,又怎能再孤负你呢。”
重光喝酒前还回过甚,朝女英笑了一笑。女英盘膝而坐,见他似有可贵的欢畅,便也报之以一笑。她浑然不懂其中玄机,直到见他嘴角流出黑血,才惊跳起来。她跌跌撞撞冲下床席,扑到重光身边,而他已手足抽搐、满身蜷曲。女英猖獗地抱紧他,去舔他口唇边的血,收回长长的哀思的叫声。天旋地转间,她侧过甚,却一眼瞥见了散落在旁的金缕鞋,它们还是东一只西一只,还是错着位,仿佛永久也不会有摆正的时候——
“问君能有多少愁,好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重光与女英在马背上颠簸了好久,才来到北方,那是大宋的都城,名字唤作汴梁。他俩双双被运入皇宫,在众目睽睽下参拜大宋天子。当那黑脸膛天子缓缓念出重光封号——“违命侯”之时,他俩清楚闻声四周压抑着的嗤嗤笑声。
夏季很快来临,天空飘起纷繁扬扬的大雪,满庭梅花连续开放。这每一株梅树都是重光与娥皇亲手种下的,却亲目睹证了娥皇的死。娥皇死在最冷寂的夜里,传闻在死前,她终究开了口,表示将那柄御赐的烧槽琵琶用来陪葬,又取下贴身的约臂玉环,亲身与重光死别。谁也不晓得他们说了甚么,只知重光大病一场,今后郁郁了三年。他抚灵痛哭,直至形销骨立,又疯了普通地为娥皇誊写,先写《昭惠周后诔》,又写《挽词》,字字情真意切,当真是见者悲叹,闻者流涕。
鞋子摆错了,错了也就错了,实在并没有太大干系。
女英忙不迭跳下床,将双足套入金缕鞋,一时只觉耳根和头皮都在发热。娥皇谛视着她,容色垂垂窜改,很久才又问:“你……来了多久?”
这反响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它实在是太响了一些,而怜悯与肝火,常常是并存的。在那些幽蓝的汴梁的夜里,重光与女英常常失眠,他们瞧见黑魆魆的高墙影子,以及城楼上涌动着的大宋的旗。重光一遍一遍唱着亡国的歌词,又抚窗哀哀地哭,女英紧靠着他,她的衣衫朴实而粗陋,十个手指生出老茧,唯有脚底还踩着那一双旧金缕鞋,它本是压在箱底,被当作最贵重的记念。现现在……就连鞋面织线斑纹也已暗淡不清了。
女英卷起衣袖,冒死地翻,将寝殿翻了个遍。她甚么都想带走,可却甚么都带不走——宋兵只答应她携一口顶小的箱子,最多也不过能塞两套薄衫。她喘着粗气,翻开床头暗格,暗格里躺着一双陈腐的金缕鞋。女英抖抖地端起它,放入小箱子内,又慎重地落了锁。
这日晌午倦怠,女英信步出门,在长廊中浪荡,偶然间却瞧见娥皇的寝殿。她想开初夜时重光的承诺,又忆起多年来娥皇的垂怜,心头不由百味交集。她止住宫女的口,提起裙摆,溜入殿内,蚕茧还是静闭,娥皇还在熟睡中。女英抱膝坐于床边,听着帐内娥皇沉沉的呼吸声,叹一口气,双足垂下,却健忘了那双金缕鞋也在缓缓滑落——
女英终究戴上了残暴的凤冠,这一戴,便是七年。那是南唐疆国的最后七年,整座金陵城笼在一场迷梦中,就像千万张蝶翅卷过大地,激起长久而又欢愉的风,统统都豪华到极致。重光与女英不约而同挑选了忘记——在纸醉金迷里忘记,在花间柳亭里忘记,在酒酣耳热里忘记:重光对女英的宠嬖,乃至远远超越了当年娥皇。
…………
或许人都需求一些刺激。若那刺激来自七情六欲,便变得尖细而凄厉,如一束丝绳,系住沉重的运气,颤颤悬吊在风里。若那刺激来自破裂的时空,便会化成最深远的悲哀、最殷切的呼喊,哪怕是敌国子民,心中也一样会响起热烈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