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十日记[第2页/共7页]

己酉夏四月十四日，督镇史可法从白洋河失守，踉跄奔扬州，坚闭城以御敌，至念四日未破。城前禁门以内，各有兵守，予宅西城，杨姓将守焉。吏卒棋置，予宅寓二卒，摆布舍亦然，踩踏无所不至，供应日费钱千馀。不继，不得已同谋为主者觞，予更谬为恭敬，酬好渐洽；主者喜，诫卒稍远去。主者喜乐律，善琵琶，思得名妓以娱军暇；是夕，邀予饮，满拟纵欢，忽督镇以寸纸至，主者览之色变，遽登城，予众亦散去。

先是督镇以城狭炮具不得展，城垛设一板，前置城径，后接民居，使有馀地，得便安设。至是工未毕，敌兵操弧先登者白刃乱下，守城兵民相互拥堵。前路逼塞，皆奔所置木板，蒲伏扳援，得及民屋。新板不固，寄迹即倾，人如落叶，死者十九；其及屋者，足蹈瓦裂。皆作剑戟相击声，又如雨雹挟弹，铿然【金訇】然，四应不断，屋中人惶骇百出，不知所为？而堂室表里深至寝闼，皆守城兵民缘室下者，惶惑觅隙埋没，仆人弗能呵止，外厢比屋闭户。火食屏息。

初四日，天始霁，门路积尸既经积雨暴涨，而青皮如蒙鼓，血肉内溃。秽臭逼人，复经日炙，其气更甚，前後摆布，到处焚灼，室中氤氲，结成如雾，腥闻百里。盖此百万生灵，一朝非命，虽六合鬼神，不能不为之愁惨也！

三卒随令诸妇女尽解湿衣，自表至里，自顶至踵。并令制衣妇人相修短，量宽窄，易以鲜新；诸妇女因威胁不已，遂至赤身相向，隐私尽露，羞怯欲死之状，难以言喻。易衣毕，乃拥之喝酒，哗笑不已；一卒忽横刀跃起向後疾呼曰：“蛮子来，蛮子来！”近前数人已被缚。吾伯兄在焉。仲兄曰：“势已至此，夫复何言？”急持予手前，予弟亦随之，是时男人被执者共五十馀人。提刀一呼，灵魂已飞，无一人不至前者；予随仲兄出厅，见内里杀人，众皆次第待命，予初念亦甘就缚。忽心动如有神助，潜身一遁，复至後厅，而五十馀人不知也。

初二日，传府道州县已置官吏，执安民牌遍谕百姓，毋得惊惧。又谕各寺院和尚焚化积尸；而寺院中藏匿妇女亦复很多，亦有惊饿死者，查焚尸簿载其数，前後约计八十万馀，其落井投河，闭户自焚，及深切自缢者不与焉。是日，烧绵絮灰及人骨以疗兄创；至晚，始以仲兄季弟之死哭告予兄，兄颔之罢了。

念七日。问妇避所，引予勉强至一柩後，古瓦荒砖，久绝人迹，予蹲腐草中，置彭儿于柩上，覆以苇席，妇偻居于前，我曲附于後；扬首则露顶，展足则踵见，屏气灭息，拘手足为一裹，魂少定而杀声逼至，刀环响处，怆呼乱起，齐声乞命者或数十人或百馀人；遇一卒至，南人非论多寡，皆垂首匐伏，引颈受刃，无一敢逃者；至于纷繁后代，百口交啼，哀鸣动地，更不管矣！日向午，杀掠更甚，积尸愈多，耳所难闻，目不忍视，妇乃悔畴昔之夜，误予言未死也。然幸获至夕，予等逡巡走出，彭儿酣卧柩上，自朝至暮，不啼不言，亦不欲食，或渴欲饮，取片瓦掬沟水润之，稍惊则仍睡去，至是呼之醒，抱与俱去；洪妪亦至，知吾嫂又被劫去，吾侄在襁褓竟失地点，呜呼痛哉！甫三日而兄嫂弟侄已亡其四，茕茕孑遗者，予伯兄及予妇子四人耳！相与觅臼中馀米，不得，遂与伯兄枕股忍饥达旦。是夜予妇觅死几毙，赖洪妪救得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