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 卷四 浪游记快[第8页/共9页]

甲辰之春，余随待吾父于吴江明府幕中，与山阴章苹江、武林章映牧、苕溪颐蔼泉诸公同事，恭办南斗圩行宫，得第二次瞻仰天颜。一日，天将晚矣，忽动归兴。有办差小快船，双舻两浆，于太湖飞棹奔驰，吴俗呼为“出水辔头”，转眼已至吴门桥。即跨鹤腾空，无此神爽。到家，晚餐未熟也。吾乡素尚繁华，至这天之争奇夺胜，较昔尤奢。灯彩眩眸，歌乐聒耳，前人所谓“画栋雕甍”、“珠帘绣幕”、“玉栏干”、“锦步障”，不啻过之。余为朋友东拉西扯，助其插花结彩，闲则呼朋引类，剧饮狂歌，畅怀旅游，少年豪兴，不倦不疲。苟生于乱世而仍居僻壤。安得此游观哉？

腐败日，先生春祭扫墓，挈余同游。墓在东岳，是乡多竹，坟丁掘未出土之毛笋，形如梨而尖，作羹供客。余甘之，尽其两碗。先生曰：“噫！是虽味美而克心血，宜多食肉以解之。”余素不贪屠门之嚼，至是饭量且因笋而减，归程觉烦躁，唇舌几裂。过石屋洞，不甚可观。水乐洞峭壁多藤萝，入洞如斗室，有泉流甚急，其声琅琅。池广仅三尺，深五寸许，不溢亦不竭。余俯流就饮，烦躁顿解。洞外二小亭，坐此中可听泉声。衲子请观万年缸。缸在香积厨，形甚巨，以竹引泉灌其内，听其满溢，年久结苔厚尺许，夏季不冰，故不损也。

桥北数武有祟文书院，余曾与同窗赵缉之投考此中。时价长夏，起极早，出钱塘门，过昭庆寺。上断桥，坐石阑上。朝阳将升，朝霞映于柳外，尽态极妍；白莲香里，清风徐来，令民气骨皆清。步至书院，题犹未出也。午后交卷。

次日，留程守铺，余独步出阊门，至山前过水踏桥，循田塍而西。见一庵南向，门带清流，剥琢问之，应曰：“客何来？”余告之。笑曰：“此‘得云’也，客不见匾额乎？‘来鹤’已过矣！”余曰：“自桥至此，未见有庵。”其人回指曰：“客不见土墙中森森多竹者，便是也。”余乃返至墙下。小门深闭，门隙窥之，短篱曲径，绿竹猗猗，寂不闻人语声，叩之亦无应者。一人过，曰：“墙穴有石，拍门具也。”余试连击，果有小沙弥出应。余即循径入，太小石桥，向西一折，始见庙门，悬黑漆额，粉书“来鹤”二字，后有长跋，不暇细观。入门经韦陀殿，高低光亮，纤尘不染，知为好静室。忽见左廊又一小沙弥奉壶出，余大声呼问，即闻室内星灿笑曰：“何如？我谓三白决不失期也！”旋见云客出迎，日：“候君早膳，何来之迟？”一僧继厥后，向余顿首，问知为竹逸和尚。入其室，仅小屋三椽，额曰“桂轩”，庭中双桂盛开。星灿、忆香群起嚷曰：“来迟罚三杯！”席上荤素精洁，酒则黄白俱备。余问曰：“公等游几处矣？”云客曰：“昨来已晚，今晨仅到得云、河亭耳。”欢饮很久。饭毕，仍得意云、河亭共游八九处，至华山而止。各有佳处，不能尽述。华山之顶有莲花峰，以时欲暮，期今后游。桂花之盛至此为最，就花下饮清茗―瓯，即乘山舆，径返来鹤。

自此或旬日或五日。必遣人来招，喜或自放小艇，亲至河干驱逐。余每去必邀秀峰，不邀他客，不另放艇。一夕之欢，番银四圆罢了。秀峰今翠明红，俗谓之跳槽，乃至一招两妓；余则惟喜儿一人，偶独往，或小酌于平台。或清谈于寮内，不令唱歌，不强多钦，温存体恤。一艇怡然，邻妓皆羡之。不足暇无客者，知余在寮，必来相访。合帮之妓无一不识，每上其艇，呼余声不断。余亦左顾右盼，应接不暇，此虽华侈万金所不能致者。余四月在彼处，共费百余金，得尝荔枝鲜果，亦平生快事。后鸨儿欲索五百金强余纳喜，余患其扰，遂图归计。秀峰沉沦于此，因劝其购一妾，仍由原路返吴。来岁，秀峰再往，吾父不准偕游，遂就青浦杨明府之聘。及秀峰归，述及喜儿因余不往，几寻短见。噫！“半年一觉扬帮梦，博得花船薄幸名”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