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 卷四 浪游记快[第1页/共9页]

越数日，偕秀峰游海珠寺。寺在水中，围墙若城四周。离水五尺许有洞，设大炮以防海寇，潮长潮落，随水浮沉，不觉炮门之或高或下，亦物理之不成测者。十三洋行在幽兰门之西，布局与洋画同。对渡名花地，花木甚繁，广州卖花处也。余自发得无花不识，至此仅识十之六七，询其名有《群芳谱》所未载者，或土音之分歧钦？海珠寺范围极大，庙门内植榕树，大可十余抱，阴浓如盖，秋冬不凋。柱槛窗栏皆以铁梨木为之。有菩提树，其叶似柿，浸水去皮，肉筋细如蝉翼纱，可裱小册写经。

余年二十有五，应徽州绩溪克明府之召，由武林下“江山船”，过富春山，登子陵钓台。台在山腰，一峰崛起，离水十余丈。岂汉时之水竞与峰齐耶？月夜泊界口，有巡检署，“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此景宛然。黄山仅见其脚，惜未一瞻脸孔。绩溪城处于万山当中，弹丸小邑，民情浑厚。近城有石镜山，由山弯中盘曲中里许，绝壁急湍，湿翠欲滴；渐高至山腰，有一方石亭，四周皆陡壁；亭左石削如屏，青色光润，可鉴人形，俗传能照宿世。黄巢至此，照为猿猴形，放火焚之，故不复现。离域十里有火云洞天，石纹盘结，凹凸廛岩，如黄鹤山樵笔意，而混乱无章，洞石皆深绛色。旁有一庵甚清幽，盐商程虚谷曾招游设席于此。席中有肉馒头，小沙弥眈眈旁视，授以四枚，临行以番银二圆为酬，山僧不识，推不受。告以一枚可易青钱七百余文，僧以近无易处，仍不受。乃攒凑青蚨六百文付之，始欣然作谢。他日余邀同人携（木盍）再往，老衲嘱曰：“曩者小徒不知食何物而腹泻，今勿再与。”可知藜藿之腹不受肉味，良可叹也。余谓同人曰：“作和尚者，必用此等僻地，毕生不见不闻，或可修真养静。若吾乡之虎丘山，整天目所见者妖童艳妓，耳所听者弦索歌乐，鼻所闻者好菜美酒，安得身如枯木、心如死灰哉？”

余自绩溪之游，见热烈场中卑鄙之状不堪入目，因易儒为贾。余有姑丈袁万九，在盘溪之神仙塘作酿酒生涯，余与施心耕附资合股。袁酒本海贩，不一载，值台湾林爽文之乱，海道隔绝，货积本折，不得已仍为冯妇。馆江北四年，一无快游可记。迨居萧爽楼，正作炊火神仙，有表妹倩徐秀峰自粤东归，见余阅居，慨然曰：“足下待露而爨，笔耕而炊，终非久计，盍偕我作岭南游？当不但获蝇头利也。”芸亦劝余曰：“乘此老亲尚健，子尚丁壮，与其商柴计米而寻欢。不如一劳永逸。”余乃商诸交游者，集资作本。芸会亦自办绣货及岭南所无之苏酒醉蟹等物。禀知堂上，于小春旬日，偕秀峰由东坝出芜湖口。

卷四 浪纪行快

腐败日，先生春祭扫墓，挈余同游。墓在东岳，是乡多竹，坟丁掘未出土之毛笋，形如梨而尖，作羹供客。余甘之，尽其两碗。先生曰：“噫！是虽味美而克心血，宜多食肉以解之。”余素不贪屠门之嚼，至是饭量且因笋而减，归程觉烦躁，唇舌几裂。过石屋洞，不甚可观。水乐洞峭壁多藤萝，入洞如斗室，有泉流甚急，其声琅琅。池广仅三尺，深五寸许，不溢亦不竭。余俯流就饮，烦躁顿解。洞外二小亭，坐此中可听泉声。衲子请观万年缸。缸在香积厨，形甚巨，以竹引泉灌其内，听其满溢，年久结苔厚尺许，夏季不冰，故不损也。

明晨，云客谓众曰：“此地有无隐庵，极幽僻，君等有到过者否？”咸对曰：“不管未到，并何尝闻也。”竹逸曰：“无隐四周皆山，其地甚僻，僧不能久居。向年曾一至，已坍废，自尺木彭居士重修后，何尝往焉，今犹模糊识之。如欲往游，请为前导。”忆香曰：“空腹去耶？”竹逸笑曰：“已备素面矣，再令道人携酒盒相从也。”面毕，步行而往。太高义园，云客欲往白云精舍，入门就坐。一僧徐步出，向云客拱手曰：“违教两月，城中有何消息？抚军在辕否？”忆香忽起曰：“秃！”拂袖径出。余与星灿忍笑随之，云客、竹逸酬答数语，亦辞出。高义园即范文正公墓，白云精舍在其旁。一轩面壁，上悬藤萝，下凿一潭，广丈许，一泓清碧，有金鳞泅水此中，名曰“钵盂泉”。竹炉茶灶，位置极幽。轩后于万绿丛中，可瞰范园之概。惜衲子俗，不堪久坐耳。是时由上沙村过鸡笼山，即余与鸿干登高处也。风景仍然，鸿干已死，不堪今昔之感。正难过间，忽流泉阻路不得进，有三五村童掘菌子于乱草中，探头而笑，似讶多人之至此者。询以无隐路，对曰：“前程水大不成行，请返数武，南有小径，度岭可达。”从其言。度岭南行里许，渐觉竹树丛杂，四山环抱，径满绿茵，已无人迹。竹逸盘桓四顾曰：“似在斯，而径不成辨，何如？”余乃蹲身细瞩，于千竿竹中模糊见乱石墙舍，径拨丛竹间，横穿入觅之，始得一门，曰“无隐禅院，某年代日南园白叟彭某重修”，众喜曰：“非君则武陵源矣！”庙门紧闭，敲很久，无应者。忽旁开一门，呀然有声，一鹑衣少年出，面有菜色，足无完履，问曰：“客何为者？”竹逸顿首曰：“慕此清幽，特来瞻仰。”少年曰：“如此穷山，僧散无人欢迎，请觅他游。”言已，闭门欲进。云客急止之，许以启门放游，必当酬谢。少年笑曰：“茶叶俱无，恐慢客耳，岂望酬耶？”庙门一启，即见佛面，金光与绿阴相映，庭阶石础苔积如绣，殿背景级如墙，石栏绕之。循台而西，有石形如馒头，高二丈许，细竹环其趾。再西折北，由斜廊蹑级而登，客堂三卷楹紧对大石。石下凿一小月池，清泉一派，荇藻交横。堂东即正殿，殿左西向为僧房厨灶，殿后临峭壁，树杂阴浓，仰不见天。星灿力疲，就池边小憩，余从之。将启盒小酌，忽闻忆香音在树杪，呼曰：“三白速来，其间有妙境！”仰而视之，不见其人，因与星灿循声觅之。由东厢出一小门，折北，有石蹬如梯，约数十级，于竹坞中瞥见一楼。又梯而上，八窗洞然，额曰“飞云阁”。四山抱列如城，缺西南一角，遥见一水浸天，帆船模糊，即太湖也。倚窗俯视，风动竹梢，如翻麦浪。忆香曰：“何如？”余曰：“此妙境也。”忽又闻云客于楼西呼曰：“忆香速来，此地更有妙境！”因又下楼，折而西，十余级，忽豁然开畅，平坦如台。度其地，已在殿后峭壁之上，残砖缺础尚存，盖亦昔日之殿基也。周望环山，较阁更畅。忆香对太湖长啸一声，则群山齐应。乃席地开樽，忽愁空腹，少年欲烹焦饭代茶，随令改茶为粥，邀与同啖。询其何故萧瑟至此，曰：“四无居邻，夜多暴客，积粮时来强窃，即植蔬果，亦半为樵子统统。此为崇宁寺下院，长厨中月送饭干一石、盐菜一坛罢了。某为彭姓裔，暂居看管，即将归去，不久当无人迹矣。”云客谢以番银一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