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良宵[第1页/共3页]

本年过年倪家老先生老太太也来的，老两口住南市，一贯以来几个后代里轮着过年，本年按例也早早过来了，带来两提晒得硬邦邦的腊味和一坛腌菜，都是老太太便宜的。这倪老太太讲一口老式上海话，一身筋骨尽是老城厢妇人的勤巧，一来就号召俞妈抟粉制起了年糕，各色百般的花头筋，自吃之余还做了好些给倪先生送人。那天苏佑玲在等煤炉上冲汤婆子的水，同倪老太太聊了会儿，老太太悲悯，当即就执意要给她做两条姑苏的桂花猪油糖年糕，叫苏佑玲煞是打动。

这祖孙三代加娘姨，一大师子过年，倪家便请了熟悉的裁缝徒弟过来制新衣，在客堂的屏风前面支个台，日做晚归。衣料是一家人筹议了去棋盘街的协大祥办，本年请裁缝已经是晚的了，因为要等老先生老太过分来一起量体裁衣，以是商定第二天即去协大祥速办衣料，为此倪太太来问过苏佑玲是否同去，苏佑玲因为年底店里忙，也不筹算告假，便回绝了。厥后倪老太太又上来劝她同去，“小女人做事介着力做啥！闲人一年到头白相相还新衣新鞋穿上身呢，勿要老苦着本身！……”老太太嗓门不低，话里带刺，想必是说给楼下倪太太听的――之前苏佑玲也听俞妈讲过，倪老太太向来看勿惯倪太太，归根结底还是倪太太没有添下个男丁，生了一个女人便就此清闲度日再无所出，家中粗活又是请了娘姨的，可谓十指不沾阳春水，在倪老太太这个发愤的老派人眼里就成了罪孽。看不惯归看不惯，婆媳十几年下来倒也相安无事，老太太偶尔指桑骂槐两句，事情还还是帮他们做，制腌菜了，做棉鞋了，向来几个后代间不存在厚此薄彼，倪太太也心宽，偶然候装没闻声。她们婆媳这般默契，苏佑玲夹在中间但是难堪了，无法第二天请了半天假同她们去协大祥，这倪老太太竟一向拉着她有说有笑，还兴兴道道帮她遴选，对一旁的倪太太母女熟视无睹，叫苏佑玲非常不美意义，自此再不敢和老太太多打仗。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内(好)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哪一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言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人言洛阳花似锦，偏奴行来不是春。

楼下灶披间里是前楼的住户在炒瓜子，锅铲闹猛的翻炒声里，燃烧的柴爿煤球和熟瓜子异化成一股焦茫茫的香气暖烘烘满盈上来，她听到他在楼下同他们说话的，聊了有一刻才上楼来，拿上来申报纸包的一包瓜子，刚出锅，倒恰好带去看电影吃。“咦，你明天倒快的……”他笑看着她，有些讶异，想必他方才是成心在楼下同人家说话等她打扮打扮的，她不由得恼然翻了他一眼，“走吧，走吧！”气咻咻推他往外走去。

而一样的情境又反复在几天后的这个时候，亦是这个弄口，熟谙而又戏剧感的不期而遇――她不晓得他是为甚么事又在此处，许是前次没有要到债，明天复来催？还是甚么别的的启事，她也没有切磋，她只晓得又遇见了他，禁不住地笑出声来，欣然一挥手。他正同看胡衕的在说着话，这下便朝这里略浅笑着点了点头，她看他似有事在谈，便也仅略微一点头，顾自往前走去。他没几时却又揿灭烟头地快步走过来，在前面喊了一声“嗳”――她印象当中，这是最含混不清的一个字，就如她向来没法劈面喊出口的“连生”一样，他仿佛也从未喊过她“苏蜜斯”。那一刻她有点不知该往那里走，两只脚不听使唤一样走出几步才停下来，这个处所背光，回过甚也不至于让人看清她的神采。他走迩来递给她一样小玩意，昏光黯火也将来得及细看，一瞥只知精美的包装，“嗳，你和俞妈做的点心真是不错……”她晓得年底了他们这些人有给熟悉人家常接待他们的娘姨送点红包或什物意义意义的端方，想来他送她也是这么个意义，只是她并非人家的娘姨，当众给未免失礼，或许暗里送点小玩意更合适。“唷，甚么呀？……老都雅的壳子，侬客气嘞！”她无头无脑笑着拿在手里胡乱地翻来覆去，终究也未看清楚是甚么，他笑笑，“不是特为买的，刚好有人拿来抵债。”疲惫昏惑的语气，他大衣上的茶烟气，寒冬的夜风里有种暖融的颓废，她故作调皮地眼风一睨，一笑，中间人家的一瞥电灯光黯然斜照过来，投在他脸上一半明一半暗，那神情看不清楚又仿佛分外清楚――实在他也不过平常陈年男人，同他这个年纪的浩繁男人一样，为了生存，疲于奔命，谁也不成能永久是个狠角色，谁都故意力交瘁的时候，但是一个叱咤狠戾之人偶尔间在某个落寞的角落透露的那一瞬疲软，却更能击垮女人的心智。两人也没说几句话，他另有事，打了个号召便返身走了，她亦往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