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金锁记(2)[第2页/共5页]
七巧啐了一声道:“我靠你帮手,我也倒了霉了!我早把你看得透里透——斗得过他们,你到我跟前来邀功要钱,斗不过他们,你往那边一倒。本来见了仕进的就魂都没有了,头一缩,死不迟。”七巧道:“你既然晓得钱还没到我手里,你来缠我做甚么?”大年道:“远迢迢赶来看你,倒是我们的不是了!走!我们这就走!凭知己说,我就用你两个钱,也是该的。当初我若妄图财礼,问姜家多要几百两银子,把你卖给他们做姨太太,也就卖了。”
七巧翻箱子取出几件新款尺头送与她嫂子,又是一副四两重的金镯子,一对披霞莲蓬簪,一床丝棉被胎,侄女们每人一只金挖耳,侄儿们或是一只金锞子,或是一顶貂皮暖帽,另送了她哥哥一只珐琅金蝉打簧表,她哥嫂伸谢不迭。
玳珍问小双道:“舅爷一小我来的?”小双道:“另有舅奶奶,拎着四只提篮盒。”
七巧立在房里,抱着胳膊看小双祥云两个丫头把箱子抬回原处,一只一只叠了上去。畴前的事又返来了:临着碎石子街的芳香的麻油店,黑腻的柜台,芝麻酱桶里竖着木匙子,油缸吊颈着大大小小的铁匙子。漏斗插在打油的人的瓶里,一大匙再加上两小匙恰好装满一瓶——一斤半。熟人呢,算一斤四两。偶然她也上街买菜,蓝麻布衫裤,镜面乌绫镶滚。隔着密密层层的一排吊着猪肉的铜钩,她瞥见肉铺里的朝禄。朝禄赶着她叫曹大女人。可贵叫声巧姐儿,她就一巴掌打在钩子背上,无数的空钩子荡畴昔锥他的眼睛,朝禄从钩子上摘下尺来宽的一片生猪油,重重的向肉案一抛,一阵温风直扑到她脸上,腻滞的死去的精神的气味……她皱紧了眉毛。床上睡着的她的丈夫,那没有生命的精神……
七巧道:“我不说,我可禁不住人家不说。就为你,我气出了一身病在这里。本日之下,亏你还拿这话来堵我!”她嫂子忙道:“是他的不是,是他的不是!女人受了委曲了。女人受的委曲也不止这一件,好歹忍着罢,总有个出头之日。”她嫂子那句“女人受的委曲也不止这一件”的话却深深打进她内心儿里去。
风从窗子里出去,劈面挂着的回文雕漆长镜被吹得摇摇摆晃,磕托磕托敲着墙。七巧双手按住了镜子。镜子里反应着的翠竹帘子和一副金绿山川屏条还是在风中来回泛动着,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受。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子已经褪了色,金绿山川换了一张她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客岁她戴了丈夫的孝,本年婆婆又过世了。现在正式挽了叔公九老太爷出来为他们分炊。
九老太爷道:“依你便如何?”七巧哭泣道:“哪儿由得我出主张呢?只求九老太爷替我们做主!”季泽冷着脸只不作声,满屋子的人都觉不便开口。九老太爷按捺不住一肚子的火,哼了一声道:“我倒想替你出主张呢,只怕你不爱听!二房里有地步没人看管,三房里有人没有地,我待要叫三爷替你看管,你多少贴他些,又怕你不要他!”七巧嘲笑道:“我倒想依你呢,只怕死掉的阿谁不依!来人哪!祥云你把白哥儿给我找来!长白,你爹好苦呀!一下地就是一身的病,为人一场,一天舒坦日子也没过着,临了丢下你这点骨肉,人家还看不得你,千方百计图谋你的东西!长白谁叫你爹拖着一身病,在世人家欺负他,死了人家欺负他的孤儿孀妇!我还不打紧,我还能活个几十年么?最多我到老太太灵前把话说明白了,把这条命跟人拼了。长白你但是年纪小着呢,就是喝西北风你也得活下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