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金锁记(12)[第1页/共5页]
“哟,您跟我这么客气!”’她顿了一顿,又道:“再不,请我们二妹给打一件罢?人家手巧,要不了两天工夫。”霓喜把一根毛竹针竖起来抵住嘴唇,扭了扭头道:“我哪成哪?白糟蹋了好绒线!”汤姆生忙道:“窦太太,多多费心了,我就要这么一件,外头买的没这个好。阿妈你把绒线拿来。”阿妈到后阳台上去转了一转,把拆洗的一卷旧绒线收了出去。霓喜道:
汤姆生道:“你晓得么?有种中国点心,一咬一口汤的,你就是那样。”霓喜啐道:“胡说!”她低头看看本身身上,沾了很多绒线的毛衣子,便道:“你从哪儿来的这绒线,净掉毛!”
孩子们趴在地上争夺一条青罗汗巾子,一放手,一个最小的跌了一跤,磕疼了后脑袋,哇哇哭起来。霓喜抱了他走到后阳台上。这一早上产生了太多的事。阳台上往下看,药材店的后门,螺旋形的石阶通下去,高低不齐立着窦家一门长幼,围了一圈子,在马路上烧纸钱。锡箔的红火在午前的阳光里悄悄烧着,窦家的人悄悄低头望着,方才那是一帮打劫的匪贼,现在则是原始性的宗族,霓喜俄然有一阵苦楚的“外头人”的感受。她在人堆里打了个滚,但是一点人气也没沾。
霓喜岂肯让人,她哭得比谁都响,把她们一个个都压了下去,哭的是:“亲人哪,你骸骨未寒,你看你知心着意的人儿受的是甚么罪!你等着,你等着,我这就赶上来了,我也不要这条命了,拼着一身剐,还把天子拉下了马――你瞧着罢!这是本国地界,须不比他们乡间,尽着他们为非作歹的!到了巡捕房里,我晓得本国话,我认得本国人,只要我说的,没他们开口的份儿!我是老香港!看他们走得出香港去!天哪,我丈夫昨儿个还好好的,你问丫头们,你问大夫,昨儿个内心还清清楚楚,还说得话,还吃了稀饭,我这一转背,生生的让你们把他给药死了!晓得你们从哪儿来的,打狼似的一批野人!生生把我丈夫摆布了,还打我,还捆我,另有脸送我上巡捕房!你不上巡捕房,我还要上巡捕房呢!”那内侄走了过来道:“你闹些甚么?”那班女人内里,也估不出谁是尧芳的妻,普通都是烟熏火烤的赭黄脸,戴着淡绿玉耳环,内里有一个便道:“再闹,给她两个嘴巴子!”霓喜大喝道:“你打!你打!有本领打死了我,凡是留我一条命,终久是个祸害!你看我不告你去!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妇人们相互告勉道:“做甚么便怕了她?左不过是个再婚的老婆,私姘上的,也见不得官!”霓喜道:“我便是趁了来的二婚头,秋胡戏,我替姓窦的添了两个孩子了,除非你把孩子一个个宰了,有孩子为证!”她唤孩子们过来,几个大些的孩子在房门外缩做一团,拿眼瞟着她,只是不敢近身。妇人们把小孩子一顿赶了开去道:“甚么狗杂种,晓得是谁生的?”霓喜道:“这话只要死鬼说得,你们须说不得!死鬼认了帐,你有本领替他赖!你们把我糟蹋得还不敷,还要放屁辣臊糟蹋你家死鬼!你看我放你们走出香港去!便走出了香港,我跟到番禺也要拖你们上公堂!”那内侄故作好人,悄悄劝道:“番禺的处所官上高低下都是我们的通家兰交,你去告我们,那是自讨苦吃。”霓喜嘲笑道:“哪个鱼儿不吃腥,仕进的晓得你家有钱,巴不得你们出事,平时再要好些也是白搭!你有阿谁时候贡献他的,趁现在对我拿出点知己来,好多着哩!”
她典了一只镯子,赁下一间斗室,临时和孩子们住下了。